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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滿天風雨下西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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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滿天風雨下西樓

多麽可笑啊……他是她一生中最初愛過的人,相識於懵懂初開,傾心相隨,也曾並肩屹立於江湖十年,出生入死。可到最後,他們卻經不起考驗,終於分道揚鑣。他萬裏來尋,她卻說他只是為了血薇而來,從未對自己有過半分真心。

※※※

那一夜是如此漫長而血腥,幾乎如同一場漫無邊際的噩夢。

蘇微醒來的時候,外面天色已經明亮,竹影搖窗,有稀疏的雨聲,恍然是平日所住的竹樓外的景象。那一刻,心頭一陣恍惚,以為昨日經歷的一切都是虛無的。然而睜開眼睛,就看到了那一襲黑袍和戴著面具的臉。

“師父!”她失聲低呼,所有記憶都覺醒了。

她瞬間坐了起來,發現是在一個陌生的竹樓裏。手足虛軟,全身劇痛。她坐起身來,下意識地捂住了腹部,卻發現身上的那一件大紅吉服已經被換過了,此刻身上穿著柔軟的白苧麻衫子,傷口也已經被逐一包紮好,心下感動,不由得喚了一聲:“師父……”

“快別亂動。”師父將一碗藥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,看著她蒼白的臉色,輕輕嘆了口氣:“阿微,你真是受苦了。”

在這暌違已久的一聲呼喚裏,她淚如雨下,忍了又忍,還是情不自禁地撲到師父的懷裏,無聲啜泣。撕心裂肺的痛令她說不出一句話,只有身體不住地微顫。

“我來晚了。”師父拍著她單薄的肩膀,低聲,“對不起……對不起。”

“師父。”她哭得發抖,“你……你要是早一天來就好了。”

是的,如果師父早一天來,她還是一個幸福的新娘,穿著華服,蒙著蓋頭,在萬眾矚目和恭賀聲裏,滿心歡喜地和所愛的人合巹交杯,同拜天地。如果……如果師父能看到這樣幸福美滿的自己,也會覺得欣慰吧?

可是,只是一夕之間,什麽都沒有了。

沒有了過去,沒有了現在,也沒有了未來。只留下一地廢墟,宛如一場從十年前就開始的無邊噩夢。

臨時從靈鷲山趕到騰沖,一來就聽到了她成親的消息,輾轉尋找,卻發現了這樣的結果。師父顯然並不曾了解事情的前後原因,只能拍著她的肩膀,低聲安慰:“沒事,都過去了……現在師父在這裏,別怕。好好養傷……等你傷好了,再去找那家夥報仇。”

她猛然一顫,停止了啜泣:“我的劍呢?”

“在這裏。”師父從窗臺上將那把血薇拿起來,深深註視了一眼,雙手交給了她,“你昨晚在昏迷裏也死死地抓著它不放,我好容易才掰開了你的手取下來。”

看到血薇,她眼睛頓時一亮,如同救命稻草一樣地一把抓過,把它貼在了心口上。這把神兵也在微微地震動,似乎在呼應著她。

是的……血薇還在,她的命也還在!

無論如何,眼前並不是山窮水盡,她還需要努力向前。

“我要報仇!”她咬著牙,一字一句,“我一定要殺了他!”

“唉……先把這藥喝了。仇,可以慢慢地報。”師父聽到她這樣的語氣,卻只是嘆了口氣,將藥碗推到她面前,“那個家夥在你身上下的毒很是怪異,我把明河教主送的玉露丹化了,看看喝了能不能解掉。”

蘇微捧起碗喝了一口,忽然間哇的一聲,全數嘔了出來。

“味道很不好?”師父連忙拿手巾替她擦拭。

“沒事……”她捂著自己的腹部,只覺得身體裏的不適感翻江倒海。搖了搖頭,咬著牙,再度拿起了碗,屏著呼吸,閉上眼一口氣將苦藥喝了個底朝天,一滴不剩。

“盤膝坐好。”師父拍了拍她的肩膀,“借著藥力,我得及時運功,替你把毒從氣海裏逼出來。”

“謝謝師父。”她低聲道,依言坐好。

和煦而強大的內力從左右肩井穴註入,巡行於她的奇經八脈,最後匯聚在氣海,一絲一絲地將毒拔出。這是大耗真元之術,師父全神貫註,額頭已經微微有白氣,她盤膝閉目而坐,卻覺得全身舒泰無比。

然而,一閉上眼睛,眼前就閃現著昨夜血腥的一幕。

“不是我做的!你為什麽不相信我?”那時候,他這樣對她說,眼裏全是無奈和震驚——然而,狂怒之下的自己,卻還是毫不猶豫地將血薇刺入了他的胸口!

“快走!先活下去再說!”

在拼上自己性命攔住原重樓時,他看著她,手指在刀鋒下盡斷。

多麽可笑啊……他是她一生中最初愛過的人,相識於懵懂初開,傾心相隨,也曾並肩屹立於江湖十年,出生入死。可到最後,他們卻經不起考驗,終於分道揚鑣。他萬裏來尋,她卻說他只是為了血薇而來,從未對自己有過半分真心。

可是,到了最後那一刻,他卻是用自己的命,來換了她一命!

那,又豈能是沒有半點真心?

“今天你們第一次相遇,就令刀劍相見,這並不是吉兆……咳咳。日後無論再出現什麽樣的情況,千萬記住……不可以再度重演今日之事!”

“江湖險惡……你們,咳咳,你們要相互倚靠。刀和劍,必須指向同一個方向!”

在他們第一次相見時,姑姑便拉著他們的手殷殷叮囑,仿佛預見到了今日的結局——那是她的恩人在生命最後一刻的囑托,她也曾發誓永不相負,卻不料……

那一刻,她僵坐在地,卻有熱淚滾滾從面頰滑落。

“小心!”師父低喝,並指連點了她四處大穴,“別分心!”

她不敢再動,只能繼續坐著,然而心潮洶湧,難以息止。

忍著撕心裂肺的劇痛,她強迫自己開始回憶。回憶著昨天那個可怕的夜晚裏發生的一切,回憶著原重樓說過的每一句話,每一個動作……想將這幾個月來的前後一切細節,都逐一核對,清理出一個頭緒。

然而,越去想,卻越是心寒齒冷。

現在想起,當初在踏上驛道的時候,自己便已經落入了陷阱吧。

那個叫作莽灼的向導,便是他的人,被派來引她一路進入騰沖。然而任務剛到一半,那個向導卻居然因為貪圖她的綺羅玉耳墜而動了私心,半路偷盜後試圖逃跑,而後又碰到了火山爆發——所以,那個時候,他才不得不第一次以靈均的身份出現,出手救了她,並將偏離的計劃重新挪回正軌。

因為在那個時候,她還不能就這樣死於天災。

他幫了她一把,將她拉出地火深淵,又悄然隱退。直到她跌跌撞撞地孤身來到了騰沖,在天光墟的集市上,他才第一次摘下面具,以原重樓的身份和她相遇——多麽可笑,在那個時候,居然還是她主動地找上了他,死活賴了下來不走。

她是自投羅網的獵物,卻還懵懂無知,以為在異鄉遇到了恩人。

她想著初次相識時的種種,心中似乎有一把刀在攪動。

假的……假的!一切都是假的!

那個酒館,那個苗女,那一家人,全部都是他安排下的人手吧?做足了酗酒情殤的那一場戲,成功地讓她對他種下了同情之心,也為後來陪同她一起去往霧露河尋找解藥埋下了伏筆。按照計劃,他是要解掉她身上的毒的——否則怎麽能在日後借她這把刀殺人?可是,又不能解得那麽容易,必須要把戲做足,也必須博取她徹底的信任。

所以,才不遠千裏,帶著她遠赴緬人的地盤。

那之後,她遇到了蜜丹意……那個父母雙亡的可憐小孤女。那是他安插在她身邊的第二個人。從此開始,她便無時無刻不處於他的監控之下。

她獨自去往幽碧潭尋找解藥,在那裏第二次遇到了“靈均”。

那時候,她壓根沒有把那個吹著笛子踏波而來的世外高人,和原重樓聯系起來——畢竟,同一時刻,重樓還在黑不見底的礦坑裏苦苦掙紮呢!可是,誰又知道,這是他和那個“天真無邪”的小女孩合演的一出戲?

當在山腹洞窟的絕境裏和他生死相依,聽他說著自己的身世時,她的心是從未有過的柔軟,毫無防備。當群蟒圍攻的瞬間,她不顧一切地將他送出生天,任憑自己落入蛇窟——那一刻,她是真的想以自己的命來交換他的命!

面對著如此愚蠢的獵物,那時候,獵人是不是在暗自得意?

“哈哈哈……”她忍不住低低笑了起來,諷刺而自嘲。

不能再想……不能再想了!

這幾個月來的所有的一切,都是假的!當時那些溫暖美好動人的細節,此刻回憶起來,每一個都是如此的可笑!自己是多麽的愚蠢,多麽的遲鈍啊……一步一步,墜入了別人的陷阱卻毫無覺察。隨之悲,隨之喜,被操縱得如同一具傀儡。

直至最後,如他所願地將血薇刺入了停雲的胸口!

“別動!”師父控制不住她的內息,再度厲喝。

她暫時停住了笑,閉上眼,心哀若死,唯有那一對綺羅玉耳墜在她頰邊盈盈搖晃,如同欲墜不墜的淚滴。

“別想太多了,先養好身體。”片刻後,師父解開了她的穴道,“毒已經緩解,看起來過一兩天就可以拔掉了。”

“謝謝師父。”她低聲道,有些迫不及待。

“你放心,這個仇一定會報。就算你不行,還有師父在。”師父低聲開口,如同許諾,道,“帶著你離開的時候,我曾經和那個追上來的家夥對了一掌——他被我擊退,應該已經受了內傷,此刻也不會好過。”

“真的?”她精神一振。

“很奇怪。”師父沈默了一瞬,忽然道,“他完全不會武功。”

“是的,他應該是完全不會武功的人。”蘇微臉色蒼白了一下,咬著嘴角,“否則我和他朝夕相處多日,又怎麽可能完全無所覺察?他所修習的應該是純粹的術法,內息經脈,都和普通人一般無二。”

“如果真的是這樣……”師父沈吟著,“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長處在於術法,又怎麽敢追上來想留住你?他明知硬生生接了我那一掌必然會受傷,除非是……”

除非是什麽,他卻停下來,並沒有說。

“除非是他一心想殺我,斬草除根。”蘇微冷笑,握緊了手裏的血薇,“天幸我命不該絕,遇到了師父,逃出了一條命來!”

師父沒有說話,只是沈默了一瞬,轉開了話題:“對了,我已經傳信給拜月教,告知此事。明河教主也會找他清理門戶——放心,這家夥逃不掉的。”

“是嗎?”她一震,忽然道,“那我得抓緊時間了。”

“怎麽?”師父有些愕然。

“不能讓拜月教搶在前面!”蘇微咬著牙,一字一句,“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他!我要挑斷他的手腳經脈,打碎他每一根骨頭,把他的頭割下來,祭奠停雲和四護法!”

這樣狠毒的語氣,令師父悚然。

眼前這樣的阿微,或者這樣的原重樓,無一不是那樣的熟悉到觸目驚心,令他想起了久遠得幾乎塵封的記憶——在幾十年之前,自己,也曾經是這樣的吧?

內心充滿了灼熱瘋狂的報覆之火,整個靈魂就如在煉獄裏煎熬。

江湖真是個可怕的地方,可以扭曲任何人的心靈。如果早知道會變成這樣,他是否還願意把一身的絕學教給那個十幾歲的丫頭?還是選擇讓她留在風陵渡,做一個只看著黃河日升日落、永遠不知道什麽是江湖的平凡女子?

可是,人生沒有如果,每一次在路口的選擇決定了每個人一生的軌跡。他只是將那個小丫頭帶到了最初的出發地、那個名為“江湖”的迷宮入口,便放手離開——而後面的一切,都是任憑她摸索著自己一個人走。

直到如今,他又在終點接到了她。

可十幾年過去後,昔年那個拉著他衣角、對著黃河之水憧憬江湖的懵懂小女孩,早已在冷酷的江湖裏失去了自己的本心。

傍晚,整個水映寺裏寂靜無比,幾乎能聽到風的聲音。

那一對九曲凝碧燈懸掛在大雄寶殿的兩側,映照得整個空寺內外一片綠色,在深夜裏看起來,有一種奇特的詭異。燈下,一個人擡頭靜靜凝望著夜空,微微咳嗽,容色沈寂而蒼白,似乎在聆聽著什麽細微而玄妙的聲音。

在他手邊,放著那把夕影刀。

手指在刀鋒上輕輕地敲擊著,發出長短不一的錚然。原重樓獨自坐在燈下,眼前一遍遍重現著血薇洞穿仇人胸口的瞬間,以及她最後的眼神:那樣的絕望、憤怒和不敢相信——那一刻的她,和十年前的自己似乎重疊了。

是啊,十年苦心孤詣,一朝報仇雪恨。

那麽久的時間以來,父親那個被一刀斬斷的頭顱一直在眼前飛舞,嘴唇開合,向他說出最後的遺言——

“君子之澤,五世而斬!”

是的,如今,他做到了!

梅家就算只剩下他最後一個人,也終於報了這個血海深仇!

可是……為何此刻心頭卻有巨大的空虛?就如一條路走到了最後,卻發現那是什麽都沒有的一團虛無混沌。

“大人,我們真的不換一個地方嗎?”蜜丹意在一旁看著他這樣出神了半夜,終於忍不住開口,“這次讓蘇微他們逃脫,月宮裏的人聞風而至,估計很快就會找到這裏了。”

“月宮裏的人?”原重樓微微一震,似是從長久的出神裏回過神來,“哦,是說我師父和明河教主吧……呵呵,真是好久沒見了。”

語氣裏,竟然隱約有幾分期盼。

蜜丹意擡頭看著他,心裏忽然有幾分不安:“大人?”

“噓……”他忽然豎起了手指,閉目聽了片刻,臉色有些奇怪,壓低了聲音,“蜜丹意,你聽到忘川的聲音了嗎?多麽宏大……簡直像是海潮一樣!”

小女孩側耳聽了一聽,不由得微微變色。

什麽也沒有,整個空蕩蕩的水映寺裏,只有風劃過林梢的聲音。

“水映寺是整個忘川的終點。所以,聽到的聲音才會那麽強烈吧?”原重樓喃喃,在燈下看著夜空——漆黑的天幕裏看不到那條傳說中的忘川,唯有一道璀璨的銀河橫過蒼穹,懸掛在頭頂。

每當一個人離開這個世間,天上是否會有一顆星亮起來?

可哪一顆是自己的父母和妹妹,哪一顆又是被自己所殺的人呢?

那些靈魂,無論生前有著怎樣的恩怨愛憎,可在死後升到了星空上,就這樣難分彼此地又簇擁在了一起嗎?從星空上俯視下來,這人世間的一切,無論是多麽深刻的愛和恨、生和死,是不是都好像是一場夢一樣?

“大人,你怎麽了?”蜜丹意看到他的眼神又開始渙散,不由得擔心,“你……你真的沒有受傷嗎?”

“蜜丹意,你真是個乖孩子。”許久,原重樓似乎回過了神,擡起手撫摸著小女孩烏黑柔軟的頭發,聲音溫柔,“在這個世上的所有人裏,唯有你真的關心我,也永遠不會背叛我——是不是因為你的時間,永遠停留在了八歲?”

“大人。”她擡起頭,輕聲,“若不是您,世上早就沒有蜜丹意了。”

那一年,她才八歲。被關在籠子裏,每天餵食著各種奇怪的藥材,如同一頭待宰的羊羔。若不是靈均大人殺了木邦寨所有鬼師,把她從籠子裏放出,估計她早就被那些喪心病狂的人餵了五毒吧?

可是,那之後,她便再也不能長大。

這些年來,她永遠只是一個孩童,陪著似乎也永遠不會衰老的他。

“你還有著赤子之心。一直全心全意為我好,不惜替我做任何事。我很感激。”原重樓喃喃,“你是個乖孩子……和朧月完全不一樣。她已經是一個女人了。”

她怔怔地聽著,心裏既詫異,又隱約覺得恐懼。

跟了靈均大人八年了,還是第一次聽到他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!難道是因為剛剛的那一場決戰,令他的力量和心靈都變得虛弱了?

“可是,你知道嗎?我只是利用你。”原重樓嘴角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,撫摸著孩子烏黑的頭發,“最初,我學術法很不用心,興趣全在玉雕上,加上又忙著談戀愛,直到十八歲,在術法上依舊一事無成。直到眼看著父親被殺,滿門皆死,才想起要奮發學藝——可是,我覺醒得太晚了。”

說到這裏,他低下頭,看了一眼蜜丹意:“你大概不知道,在拜月教裏,有很多精妙的術法,只有孩童才能學,而我已經錯過了時間。”

蜜丹意楞了一下。

“後來我知道木邦寨子的鬼師養出了一個極其厲害的娃娃,準備在中元鬼節做成小鬼供他們使喚。”他拍了拍她的腦袋,嘴角噙著一絲冷笑,“於是我算準了時間闖進去,殺光了那些人,搶走了他們養了五年多的成果。”

他低下頭,看著蜜丹意:“明白了嗎?我只是利用你。”

蜜丹意在他手底下微微顫抖,濃密的睫毛撲閃著,許久,才道:“就算是利用,那又怎麽樣呢?這樣的話,至少,我的存在還有點意義。”

孩子的眼裏忽然有了大人一樣的表情,低聲:“我兩歲多就被父母賣給了鬼師,像畜生一樣地被飼養了五年,已經記不清原來的家……但我想,我父母既然能把我當作牲畜一樣賣掉,也不值得我再去回想——我的父母,就是大人您。”

原重樓低頭看著她,眼裏的神色莫測,不知道在想什麽。

蜜丹意擡頭看著浩瀚的銀河,語氣很輕:“大人,您以前說過,天道無情,不以堯生,不以桀亡。人被生下來之時,在上天眼裏本來是和那些牲畜草木沒有什麽區別的——除非能遇到值得的人,做一些值得的事,才算是生而為人,不與牲畜為伍,也不與草木同朽。”

她趴在他膝蓋上擡頭看著他,眼眸澄澈如星:“所以,能遇到大人,被大人利用,蜜丹意覺得很歡喜——這是我的人生最好的結果了。”

似乎沒有想到她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,原重樓微微語塞,撫摸著她頭頂的手移開了。手心裏有一枚慘碧色的長針,迅速地消失於袖中。

“是嗎?”許久,他發出了一聲長嘆,“可你的人生,並不曾有機會由自己選擇過,又怎會知道這便是最好的結果?我的乖孩子,你應該有更多的選擇、更寬廣的人生。”

蜜丹意輕聲道:“若能自己選擇,我依舊願意做大人的蜜丹意。”

原重樓嘆了口氣,忽然換了一個語調:“來,乖孩子,把這杯酒喝了。”他站起來,轉身從桌子上拿了一杯酒,遞到了她的面前——酒的顏色有些奇特,顯然不是普通的酒,然而蜜丹意只看了一眼,便毫不猶豫地拿起來,一飲而盡。

原重樓看著她喝下去,眼神柔和了下來。

“不怕我會殺了你嗎,蜜丹意?”他輕聲道,“你也知道這酒裏有東西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小女孩擦幹了嘴角,擡頭看著他,黑色的大眼睛裏卻毫無恐懼,“大人若是要殺我,也一定有大人的原因。蜜丹意因為大人而多活了這幾年,已經是僥幸。”

“乖孩子,我當然不會讓你死。我怎麽舍得?”原重樓忽然笑了,招了招手示意她走過去,“來,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——你的笛子在昨天晚上裂了,我送你一支新的吧!”

他從懷裏抽出一支碧玉雕成的短笛,送到了她的手裏。玉笛長不過一尺,上面隱約刻著一枝橫斜的梅花。

那一刻,蜜丹意脫口驚呼:“啊?這是梅家的……”

“沒錯,這是梅家的傳家之寶,落梅玉笛。黃鶴樓中吹玉笛,江城五月落梅花……呵。整個梅家都滅了,唯有這支玉笛留了下來。”原重樓看著這支笛子,嘴邊有了一絲微微的苦笑,“我改造了它,用它來驅使五毒妖物,力量會比一般的玉笛要強十倍。”

小女孩握著這支笛子,不敢相信:“您……送給我?”

“是。”原重樓笑了一笑,不以為意,“如今大仇已報,再留著它也沒有意義了。”一邊說著,他一邊站了起來:“你說得對,拜月教的人只怕很快就會從靈鷲山趕到騰沖了……你替我去做幾件事吧。”

“是!”蜜丹意握著短笛,唰地站了起來。

“第一,去和風雨組織的袁老大聯系,把尹家剛剛交上來的百萬兩黃金支付給他們。”他一字一頓地道,“這件事得你親自去做,其他人我放心不過——風雨收錢才辦事,讓他們收了黃金,替我攻下洛陽的聽雪樓,從總管趙冰潔往下,雞犬不留!”

那是他第一次提到趙冰潔,語氣狠毒,令人不寒而栗。

“我曾經和那個瞎眼的女人說過,只要她幫我對付蘇微,就會解了她的毒……呵呵,怎麽可能?那不是真的解藥,只是令她短期內視覺恢覆,很快就會徹底地失明。”原重樓喃喃,眼眸冷酷,“可笑!我怎麽可能會放過她?——正是因為她的背叛,天道盟才會土崩瓦解,梅家滿門才會被殺!我放過誰也不會放過她!”

“是。”蜜丹意垂頭領命,“我會告知袁老大。”

原重樓點了點頭,繼續道:“第二,派輕霄去鎮南王府,解了尹春雨身上的蠱,讓她把腹中胎兒順利生下來。收到了錢,我對尹家也算言而有信。”

“是。”蜜丹意輕聲道,略微有些詫異。

跟隨了大人這麽久,她當然明白大人是個怎樣鐵石心腸、有仇必報的人。所以當聽說他居然就這樣放過了當年背叛自己的女人時,她不自覺地掠過一絲愕然——如果尹春雨那個虛榮又自私的女人都能得到這樣的結果,為何大人他獨獨不肯寬恕另一個女子呢?

經過這些天的朝夕相處,她是喜歡蘇微的,卻不能表露。

“別奇怪,蜜丹意。”仿佛看出了她眼裏的迷惑,原重樓失聲笑了起來,眼裏有說不出的惡毒,“她壓根就沒懷上胎,只是中了我的蛇蠱而已——你覺得我會那麽容易就放過那個女人,讓她母憑子貴當上鎮南王妃?呵,做夢!我只說可以讓她順利生下胎兒,可沒說那個會是個人胎!”

蜜丹意一震,失聲驚呼:“啊?”

“沒錯,她會生下一個怪胎,滿身覆蓋著蛇的鱗片!”原重樓切齒冷笑,低聲如同詛咒般,“這樣的女人,也只配生出這樣一個孩子——所有背叛我的人,我一個都不饒恕!”

蜜丹意打了個寒戰,握著碧玉笛,低聲:“是。”

“第三,等事情辦完後,賜宋川和輕霄毒藥,讓他們自裁。”他眼神凝結了起來,冷冷道,“沒有完成我交給他們的任務,居然讓聽雪樓的人突破防線,來到了婚宴現場!罪不可恕。看在他們跟隨我多年的分兒上,賜其一死,也不讓他們再多受蠱蟲噬五臟之苦了。”

“是。”蜜丹意低下頭去,“多謝大人仁慈。”

然而,她心裏卻有一絲疑慮掠過:如果當時大人這樣周密布局,真的是為了阻攔聽雪樓的人接觸到蘇微,那麽,如果那個計劃順利實施,如今的結局豈不是……

大人的心裏,到底想的是什麽呢?

她不敢問,只是低頭沈默。她以為他接下來會交代和蘇微相關的事情,然而等了許久,他卻什麽也沒有說,只是定定地看著夜空,臉色在九曲凝碧燈下陰晴不定。許久,只是不作聲地嘆了口氣,道:“去吧,就是這些了。”

“是。”蜜丹意默默頷首。

剛要轉身離開,又聽到他吩咐:“等這些事做完後,你把所有人解散,然後把剩下的五毒和妖物都帶回孟康那邊的蛇窟去,在那兒等我。”

“什麽?”蜜丹意這才吃了一驚,“那萬一月宮的人來了……”

“我自有打算。”原重樓冷笑。

蜜丹意咬著嘴唇,不敢回答,眼神卻閃爍。可如果孤光祭司和拜月教主都來了,再加上昨晚救走蘇微的那個神秘人,個個都是絕頂高手——靈均大人就算再厲害,以一敵三,怎麽可能有勝算?

她心裏想著,卻不敢開口質疑。

“去吧。”原重樓揮了揮手,似乎已經感覺到了深深的疲倦,臉色在九曲凝碧燈下顯得分外蒼白,神色有些恍惚,仿佛又在側耳凝聽著風裏的聲音。

忘川的聲音,在頭頂如同呼嘯一般掠過。

他在燈下怔怔地坐著,直到天色將明、銀河暗隱,九曲凝碧燈裏的火焰熄滅,才握緊了桌上的夕影刀,忽然足尖一點,穿窗而出,在山林之間吐出了一聲長嘯,聲震山林。

“師父!”那一瞬,蘇微從竹樓裏坐起,失聲驚呼,“那……那是他的聲音!”

是的,那是原重樓的聲音!

這些天日日夜夜出現在她的每一個噩夢裏,刻骨銘心。

她毫不猶豫地抓起了床邊的血薇,點足掠起,便要追出去。師父一把按住了她,看了一眼聲音來處,冷冷道:“小心,一定有陷阱。他這是故意現身,引你過去!”

“那又怎樣?”她生怕那個聲音消失,急不可待,“我要殺了他!”

“最好等拜月教的人到。”師父低聲。

“不!不能等!”蘇微毫不退讓,聲音發顫,連眼眸都是血紅色,“這是我的仇,輪不到別人來報!等我報不了這個仇死了,再讓其他人來!”

從未看到過這樣的她,一時間,面具後的眼睛也微微暗淡了一下。

“好吧。”師父退讓了,“那我陪你去。”

一語未畢,蘇微足尖一點,已經如同一道電光般穿出了窗外,握著血薇,朝著密林深處嘯聲來處飛身而去。

二十幾年了,她的輕功從來沒有這樣好過,只覺得風聲迅速掠過耳際,腳底的蒼翠樹木不停倒退,眼裏全無任何東西,唯一清晰的便只有遠遠傳來的清嘯。

那嘯聲是如此刺耳,仿佛是嘲笑。

那一刻,火焰在胸中燃燒,她不顧一切地循著嘯聲趕去,轉瞬已經穿林渡水,翻山越嶺。

最終,嘯聲停在了一個地方。

那一刻,她握著劍,氣息甫平。

穿出茶園,眼前便是驛道。驛道旁那個熟悉的亭子裏,坐著一個白衣男子,斜斜地靠著欄桿,就這樣看著握劍而來的她,眼眸冷酷而嘲諷。

“原!重!樓!”她一字一字說出了這個名字。

“來得這麽快?”他笑起來,帶著譏誚,“看來身體恢覆得不錯嘛。”

這樣熟悉的笑容,這樣熟悉的語氣,如同一把劍瞬間刺入她心裏最軟弱的地方,紮了個洞穿。蘇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不讓自己在一瞬間爆發,腳步擡起,卻又停住——是的,她已經知道他是怎樣心機深沈的人,此刻現身,必然有陷阱,她怎能輕易踏入?

“咦,幾天沒見,居然多長了一點腦子?”他詫異似的審視著因為憤怒而發抖的她,手輕輕一動,亭子的六個飛檐上驟然閃過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光,“可惜了,這個六絕結界,本來是為你準備的。”

蘇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握劍的手恢覆了鎮定。

血薇在她掌心微微跳躍,應和著她的心跳。

“你知道今天我找你來是為什麽嗎?”然而,他坐在結界籠罩的亭子裏,語氣卻是平靜悠閑,似乎是在問她吃什麽一樣簡單。

她沒有回答,只是用眼睛憤怒地看著他。

原重樓嘴角微微上挑:“我想要你手裏的這把劍——我對父親發過誓,要把這兩把沾滿我們全家鮮血的兵器,都供奉在他靈前。”

“做夢!”她冷笑,“想要血薇,就等一劍穿心的時候吧!”

“呵呵,還真是滿懷殺氣啊……”他審視著她說話的樣子,就像是看著一只奓毛的困獸,嘴角的笑意一直若有若無,“別說得那麽絕,我有東西和你交換,就看你要不要了。”

“交換?”她警惕地看著他,卻沒有接他的話。

“你是逃脫了,可聽雪樓的幾位護法卻還在我的手上呢!”他悠然看著她,“哦,對,還有那個老醫生——真是可憐啊……聽雪樓最後的榮耀盡歸於此了。你想不想讓他們活著回洛陽去?還是想看著他們死無全屍,被我扔去餵蛇?”

“你!”她怒極,一劍刺出!

血薇的鋒芒吞吐,淩厲無比,劍氣縱橫,在一瞬間將籠罩在亭子周圍的結界硬生生撕裂!她踏入亭子,毫不猶豫地一劍刺向了原重樓的咽喉——然而,他居然還是坐著沒動,只是這樣冷冷地看著她一劍刺來,眼眸裏有莫測的光。

那樣的眼神,居然令她心的最深處有一陣極細微的刺痛。

“小心!”背後傳來一聲厲喝,一道青光橫空而來,正正擊在血薇上。那股力量非常強大,她的劍尖一偏,整個人微微被帶得側了側身——只聽一聲裂響,一道電光迎頭而落,正好擊在她原本站著的地方,竟然將整個地面都擊出一個直徑一寸、卻深不可測的洞來!

有人落下來,一把將她拉住:“別傻了!你看他在哪裏?”

“師父?!”她失聲驚呼,回過頭卻怔住了——亭子裏哪裏還有原重樓的影子?在她劍尖所指的地方,空無一物,欄桿上只釘著一個薄薄的紙人。

紙人的腦袋被劍氣割裂,耷拉了下來,在風裏微微抖動。

“哈哈哈……”原重樓的聲音再度響起,卻是在茶園的深處,“迦陵頻伽,你真該謝謝老天,給你這麽一個好師父——如果不是他,你已經死了好幾次了!知不知道?”

笑聲裏,有一襲白衣從茶園深處飄然而來,臨風飛起,如同沒有重量一樣掛在了一根青翠的竹子上,微微起伏。

“夠了。”忽然間,師父開了口,“冤冤相報何時了?”

“我知道你是誰。”原重樓收斂了笑容,看著師父,忽然道,“你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?當年蕭憶情殺你雷家滿門,棄屍亂葬崗——你茍活至今,創建了叱咤黑道的風雨組織,可是,你替你的家人報仇了嗎?”

他看著他,一字一字喊出一個名字:“雷楚雲!”

什麽?蘇微震驚地回頭看著師父——她記得這個名字!這個名字,曾經和人中龍鳳一起存在於傳說之中,是當年的風雨組織締造者、殺手之王秋護玉的真名!

“對。我是雷楚雲,也是秋護玉。”師父喟然長嘆,擡起手,緩緩摘下了面具——那一刻,蘇微終於忍不住失聲驚呼。少女時,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師父面具後的那張臉,然而此刻面前的人臉上遍布縱橫交錯的刀痕和燙痕,猙獰可怖,已經完全看不出容貌。

那是一張被徹底毀棄的臉,如同一顆曾經被徹底毀滅的心。

“師父?”她喃喃,不知說什麽才好,“你……”

是的,直到今天,她才知道了師父的真正身份!

他曾經是江南五大家族裏雷家的公子,錦衣玉食。二十歲時,雷家被蕭憶情所滅,而他卻被血薇的主人私下放走,從此臥薪嘗膽,奮發成為風雨的領袖,一生都和聽雪樓糾葛於恩怨之中。

那一瞬,她終於明白師父為何要教授自己武學,又為什麽會遠走滇南——那是三十年前久遠的因果,冥冥中還無法消散的愛與恨。

“不要以你的心來度量我。是,你是報了仇了。但那又如何?”秋護玉靜靜地看著原重樓,眼裏有一絲悲憫,“報仇的那一瞬,心裏痛快吧?可是,痛快之後呢?那種荒涼,令人無所遁形——路已走盡,還能如何?”

原重樓微微一震,並沒有說話。

“相信我,因為我就是你的鏡子——當年,在親手毀掉自己的這張臉時,我心裏的仇恨並不會比你少。”他擡起手,用面具重新覆蓋上那張可怖的臉,似是自語,又似是勸誡,“可是,幾十年過去了,如今又怎樣?仇人歸於黃土,恩怨再無人記得。可我還得活下去……但是,我又靠著什麽活下去呢?”

他轉過頭看著一邊的蘇微,眼眸溫柔,再看了他一眼:“我還有阿微,還有那些記憶。可是,你又有什麽呢?”

他凝視著原重樓,嘆息:“你拿自己的一生,祭奠了仇恨。”

“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!”這樣平靜溫和的話卻似乎是一把利刃,原重樓眼裏的神色迅速地陰郁下去,忽地冷笑,“告訴你吧,我已經支付了百萬黃金給袁老大——十天之內,風雨就會替我攻破聽雪樓,雞犬不留!”

“什麽?”那一瞬,秋護玉的眼神也變了,忍不住震驚地脫口,“不可能!我立下過規矩,風雨永不接和聽雪樓相關的任務!袁青楓他……”

“時過境遷。”原重樓冷笑,“如今你都已經消失於江湖二十年了,立下的規矩,誰還遵守?重金之下必有勇夫——你大概不知道吧,風雨已經接受過我的一次委托了,這已經是第二次進攻聽雪樓。呵。”

他在冷笑,看著秋護玉的手漸漸握緊。

“怎麽?想趕回去阻攔?你是風雨的創始者,出面彈壓,或許袁老大會聽你的。對吧?”原重樓的語氣譏誚,“可是你這樣一走,不就把這個丫頭孤零零丟在這裏了嗎?拜月教的人還沒趕到,沒有你的庇護,她能在我手下活多久呢?”

秋護玉看了看蘇微,眼神有一絲的猶豫。

是的,路途遙遠,事情急迫。如果要顧上聽雪樓,就無法顧上阿微——他縱橫江湖那麽多年,還是第一次被人捏住了要害,陷入如此進退不能的境地。

“師父,不用管我。”蘇微卻毫不猶豫,握緊了劍,咬牙,“你去洛陽吧!我在這裏和他拼個你死我活!”

你怎麽可能是這個人的對手?秋護玉在心裏嘆了口氣。眼前這個人年紀雖輕,可城府之深、心腸之毒、謀劃之周全,幾乎是他一生僅見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,將拜月教和風雨當作棋子,操縱自如,連蕭停雲都折在了他手裏,阿微又怎能幸免?

“我不去洛陽。”只是一個轉念,他便有了決定。

興亡榮辱,成敗起落,自有定數。聽雪樓傳承五代,自從蕭憶情和舒靖容雙雙離世後,剩下的便已經只是昔日的餘暉而已——遙遠的傳說,末世的榮耀,又怎能比得上眼前活生生的人命重要?

“怎麽?在你眼裏,這個丫頭比聽雪樓重要嗎?”原重樓看著他,眼眸裏似乎有一絲意外,卻隨即笑了起來:“也好,那看來我只能和你做一筆交易了。”

“休想。”蘇微握緊了劍,咬牙,“我不會把血薇給你的!”

“那我換一個條件呢?”他笑了一聲,看著她,眼神變了變,嘴角浮出了一絲莫測的笑容,“來陪我一天一夜,好好地讓我開心,我就放了聽雪樓的人質,如何?”

蘇微一怔,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提出這種條件來。她性格剛強,寧折不彎,從未受過這種羞辱,一時間臉色慘白,嘴唇微微顫抖,說不出話來。

“這樣的條件,沒什麽為難的吧?”他笑了起來,語氣有些諷刺,“對你沒有任何損失,要知道我們早就成了夫妻拜了天地,也提前洞房過了,到現在還扭捏什麽呢——你難道想看著我把他們都扔去餵蛇,死無全屍?”

蘇微臉色蒼白,低聲咬牙:“你……真卑鄙!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他縱聲大笑起來,“沒辦法,誰讓你當時瞎了眼呢?”

她氣得發抖,手默默握緊了劍,卻沒有立刻拒絕。

“到底答不答應?來陪我一天一夜。這十二個時辰內我不殺你,但你可以隨時來殺我——在飲食裏下毒也行,在床笫間行刺也行。就看你的本事了。”原重樓冷笑,語氣譏誚,“答應的話,今晚子時來水映寺找我——不答應的話,過了午夜,我就把他們扔去餵蛇了!”

他縱聲大笑,點足躍上枝頭,如風般離去。

她握著劍怔怔地看著,沒有追,也沒有開口說話,似是失了魂。

秋護玉有些擔憂地看著弟子,嘆了口氣:“你不用理睬,我已經通知了拜月教,很快明河教主和孤光祭司就都會來了。他沒有勝算的。”

她沒有說話,似是同意了師父的建議,跟著他轉身走了回去。

滇南的天氣多變,剛才還是太陽耀眼,轉眼卻又烏雲四合,天色暗淡了下去,有風雨欲來的沈悶。他們兩人一前一後在路上走著,氣氛似乎也有些沈悶,一直沒有說話。

“師父……”走了許久,她忽然開口問了一句,“你也是聽雪樓的仇人嗎?”

“是。”秋護玉淡淡地回答,毫不猶豫。

“可是……你為什麽沒有覆仇?為什麽沒有變成……變成像他那樣的人?”她看著師父,喃喃,“難道真的如江湖傳說的那樣,是因為血薇的主人嗎?”

“是。”他回過頭來,靜靜地看著她,面具後的眼神平靜如大海。

“如果你的恩人,在保護著你的仇人,你要報仇就必須踏過她的屍體,你會怎麽做?”秋護玉看著女弟子,長長嘆息了一聲,“無論如何,我沒辦法下手……所以只能遠遠地觀望著他們,任憑這一生就這樣過去。”

那麽多年來,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師父說出自己內心深藏著的話。

昔年,當她匍匐在他膝蓋上,勾著他脖子的時候,永遠不曾懂得這個戴著面具的黑衣男子深如大海的眼眸裏,埋藏著多少傷痛過往。

他們已經走回了竹樓。風雨欲來,吹得屋頂上的茅草獵獵作響。她心裏一陣酸痛,站住身,忽地擡起手,如昔年那樣擁抱了師父一下,嘆了口氣,輕聲道:“等報了仇,我就跟師父回風陵渡去,隱姓埋名地度完餘生,好不好?”

“說什麽傻話。”他笑著拍了拍她的後背,“你的人生還長呢。”

然而,就在那一瞬間,他只覺得背心忽地一麻。

“阿微!”他失聲驚呼,“你……你做什麽?”

手指迅速地沿著任脈向下,封住了雙手雙足,快如閃電!

蘇微出其不意地點了師父的穴道,然後攙扶著他進了房間,跪下來,磕了一個頭,咬著牙道:“對不起,師父。我是不會讓別人替我報仇的!停雲……停雲他已經死了,我無論如何不能棄幾位護法於不顧!何況他這個人詭計多端,此刻如果我不去盯著他,等拜月教的人來的時候,他說不定又逃脫了。”

“別做傻事!”師父厲喝,卻不能動彈,“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!”

“師父,別擔心,除了血薇之外,我還有其他的法寶在身……他、他不敢輕易動我的。”蘇微咬著牙,一字一句,“我一定要親手把他誅殺在血薇之下!——多謝師父的恩情,如果弟子還能活著回來,就在風陵渡侍奉您終身。”

蕭蕭的風雨聲裏,她抓起了血薇,決然從竹樓躍下。

如同一只撲火的蝶,無聲地消失在外面蒼翠的群山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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